⓵ 历史上的相似：《瑞克和莫蒂》与《全金属外壳》

如果把电影比作单纯的视觉商业，那么针对感官来说，人们无疑会热爱壮阔的场面，或精心雕饰的场景。

因此导演每每利用精彩的片头去打开局面；因为一旦气氛营造成功，人们就进入了状态，即便后面的情节差强人意也无伤大雅。

但某些艺术气质独特的导演却反其道而行之，他们更愿意抛开技巧和渲染，以比较克制，谦和的情景作为开场。

然而事实证明，这样的导演往往具备更伟岸的格局。看似平淡的前奏正是他们刻意为之，犹如顺水推舟，首先准备一层缓冲垫，因为后边的起伏会愈加剧烈。

导演不在开篇勾勒浮华的蓝图，而是让剧情的冲击不断攀升，制造强烈的落差。犹如一片雪花在下坠的途中逐渐扩充，最后带来一场轰鸣和崩塌。

这就是“梯度”和“滚雪球”的效应。

通常越发简化的手段越需要浑厚的功底，创作者必然对作品成竹在胸，才敢于摒除气氛营造。

这也成为某种独立的美学见解，电影艺术中抱持这种创作态度者不乏其人。历史上这类型的电影有《十二怒汉》，《驱魔人》，或希区柯克的作品。他们无一不把刻意渲染作为不齿之事，热衷于以简陋的工具创造戏剧效应。而这类创作中首屈一指的作品就是《全金属外壳》。

这部电影经由一个漫不经心的开场，一个略带诙谐的镜头，却步步延伸出恢弘的脉络，最终成就为一部无可比拟的战争史诗。

然而梯度并不常见，首先商业不会青睐和鼓励库布里克的手法；其次更重要的一层因素是，罕有一个题材，或一位导演，能成功地创造一个上升梯度。如果不够谨慎，这个梯度甚至可能是向下且让人沉闷的。

不过江山代有才杰出，艺术从不会真正的沉寂。自库布里克以来再度出现惊才绝艳的导演，以同样的朴素手法带来一出精彩绝伦的梯度：这就是《瑞克和莫蒂》第三季第三集的 Pickle Rick。

⓶ 下水道的血肉战场

一个惊人成就的开端通常平淡无奇，它可以来自于家庭什物，日常议论，或浮略的琐事。

作为科学家，呆在实验室就是瑞克的日常事务。不过这一天发生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：瑞克把自己变为了一个试验台上的腌黄瓜，而这正好是做家庭心理咨询的日子。

这个任性实验的结果是让瑞克失去了手脚与行动能力，他甚至不能翻动自己的身体。家人无奈只能将他独自留在家中。

生命变得弱小时，意外也会接踵而至：似乎每个缩小版的人类都会遇到一只敏感的猫。

瑞克被拨弄到室外，历经一番日晒后，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入了下水道中。

这里的环境不比家中安稳，充满难以意料的因素。作为腌黄瓜，瑞克唯有嘴可以活动，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咬死一只蟑螂，用舌头探测它的神经反应，并控制它的四肢。

创造是天才的本能，借由昆虫的身体，瑞克开始建造下水道的实验室。他开始诱捕下水道的活物，将它们的四肢和大脑组建为自己新的身体。

慢慢地，一个混合着金属，残臂，和神经网的身体诞生了。而此时下水道掠食的鼠群蜂拥而至，腌黄瓜伸展着他的新身体，在这阴暗的地下世界展开一场与啮齿类的厮杀。

这是一场血腥洗礼，在这个充满废料，锈迹，污秽的战场，残肢和内脏飞溅，涂满了瑞克绿色的身体。

腌黄瓜终于有希望回到地面，他冲出了下水道，却不料误入一个戒备森严的建筑。这里遍布武装的黑衣人，以及一个被囚禁的猛兽。——腌黄瓜即将面临一场新的挑战。

⓷ 一如脱缰的野马

Pickle Rick 是瑞克和莫蒂系列中风格最激进的一集，这集的背景设定于一个腌臜丑陋的世界。在这里没有规则与秩序，惟有原始的浑浊和混乱。

下水道是地下的丛林世界，是污秽与暴力集中之地。——它是管道，水沟，锈蚀的金属，蟑螂尸体，老鼠残肢，以及接驳于身体上的钉锤和利刃下的肝脑涂地。

同时它是黑衣人，是冷酷的权力和奴役，以及和弯刀一样的斗士 Jaguar 的反抗。

腌黄瓜所经历的是一个遍布掠食，陷阱，和各种不测的环境；是冷兵器到热兵器的进化；是一场利益和欺骗，忠诚和背叛的故事；是从地下世界到地面世界的存亡斗争。

这一集的剧情让人联想到《不可思议的收缩人 1957》，主角面临着同样的生存困境。下水道遮蔽了阳光，污晦中蕴伏着危机。如果说宏观世界是有序的宇宙，微观世界则能看到生命的暗流。

在这样的境况下，瑞克爆发了他的逆境本能。他是个双料天才，同时具备着科学创造力和原始的野性。

当他用舌头拨开蟑螂的大脑，用老鼠骨骼和金属边角料拼凑身体时，谁也不会料到腌黄瓜正被打造为一个生化怪物。

同样是下水道的英雄，和忍者神龟不同的是瑞克从不以正义之名，他是个毫无顾忌的处刑人。

当改造后的腌黄瓜面对一群布满褶皱和疮疣，以及爪牙狰狞的啮齿类，并对他们肆行杀戮的时候，会引发出人们难以抑制的狂热宣泄。

这是汪洋恣意的想象力的迸发，一如云霄飞车升入天际，人们不知道去往何处，随后在一场狂纵的盘旋中俯冲而下，带来一场心跳和眩晕的体验。直至旅程结束之时，观众还流连于它所带来的余韵。

⓸ 《瑞克和莫蒂》的文本精粹

腌黄瓜无疑是最残暴和非主流的英雄，他切割一切敌对者，无论是老鼠或是人类。这之中包含着美国动漫式的暴力美学的传承，是浓墨重彩和落差强烈的视觉艺术。

不过瑞克和莫蒂的艺术价值在于它没有仅仅作为单纯的视觉娱乐，它的故事都建立于思想立意之上的立体性。如“Pickle Rick”这个故事，显然不属于《南方工园》这类动画所表达的谐谑的破坏欲，也非《欢乐树的朋友》那样将死亡和鲜血塑造成符号。腌黄瓜的故事具有自己的观念体系，暴力的主题之下是生存和谅解。

这体现在 Pickle Rick 的副线故事——家庭心理咨询上，同时这个环节也是《瑞克和莫蒂》中文本表达最杰出的部分。从中能够窥见创作团队在这部动画上所抱有的学术性严谨，他们通过瑞克和莫蒂的故事展示出关于自我生存观念的表述，尤其在直升机和心理咨询两个场景：

场景一 （直升机）：

在即将与瑞克分别的时候，Jaguar 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死，他告诉瑞克自己已经来不及和女儿说爱她，但是瑞克还有机会做到这一点。

瑞克却回答说，他们并不接受那一套，如果爱是一定程度上的情感表露，那么无数的时间线也让他毋须依恋于这种寄托。

场景二（心理咨询）：

在心理咨询处，医生告诉瑞克，他的家人都很在乎他。

瑞克反驳，他不在乎心理咨询，作为科学家他可以创造一切以自足。而类似于心理咨询的社会解决方式显得如此贫弱，犹如给与被蓄养的畜类以安慰。

心理医生承认瑞克毋庸置疑的才智，但告诉瑞克，他和家人都已习惯于用智识去证明他们家庭关系的病态是合理的。

瑞克的智力是一种力量同时也是诅咒。他是自我宇宙的主宰，却从未真正掌控自己的心智。

而心理咨询是某种意义上的必要的维护和清理工作；当然这世界有更激进的，如冒险和死亡的道路，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。

关于瑞克的家庭：

以上两段对白，做出了对于瑞克家庭的概观性阐述，也让其成为这部动画所塑造的人格心理学最入微的表达。它揭示了固守着自我成见的人们之间仍渴望谅解：

在敌对的情况下，瑞克与 Jaguar 达成了谅解，因为他们有共通的自由盼望和生存困境，他们存在斗士之间的相惜。

在心理咨询中，医生指出了瑞克家庭的症结。尽管这似乎并没有让这个家庭为之改观，但他们却进一步感受到了彼此，医生道出了他们难以启齿的心声。

瑞克自然难以达成对社会与流俗的谅解，他从不在观点上妥协。他认为即便社会有存在的理由，也难改本质上的庸碌，正如心理咨询没有显著的作为。而这也成为瑞克回避情感的托辞。

然而 Beth 崇拜她的父亲，他的独立精神在她心里烙印了偶像的光辉，以致于她认为父亲的标准是毋庸质疑的，并对此抱有固执盲目的维护。

瑞克疏于情感表露，而 Beth 却渴望这种表露。她并无把握自己能给家人留下多少积极的形象，因此更多地寻求父亲的认同，乃至于认为自己与他相似的秉性也是一种亲密。

结语：

《Pickle Rick》 是瑞克莫蒂系列中除了《瑞克兰蒂斯 S 3-7》之外当之无愧的杰作，它展现了完整的思辨结构，其中的人格心理学和伦理观察足以构成一个真实的世界。

这一集是文本艺术和视觉娱乐的才艺双馨的演绎。如果将剧中的对白整理成文集，那么《瑞克和莫蒂》不仅应该得到艾美奖，甚至应该为它准备一座诺贝尔奖。